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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望向层层红柱的尽头,旋然一跃,把栀子挡在身后。
银发人凌声喝了句:“什么人!”
空阔明净的走廊间,忽然出现一个人影。
很奋力地移动着,欣喜的脚步将石子踢飞起来。那人听见喝止,反倒一下更朗然,朝着这里越跑越快。他像没注意到栀子,只扑到银发人跟前,认真地、一动不动地凝视着。
但他诚挚的眼眸里,看不到半点不敬。
那人忽的跪下来,仰起头,一字一顿地说:
“果然看得出仙韵。
“银发的贵客,请为我这垂死之人,跳一支舞吧。”
银发人一愣。
许久,在他身后、背过身静静穿上衣袍的栀子(行囊里有备用衣服),忽然淡淡出声道:
“回答啊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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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客栈帮工的中年人——也就是跪在地上的来者,对面前人说:“我听山脚的孩子们讲,他们练画画,画了银发仙子在芦苇中飘舞。我祈求,自己也能见到您的舞蹈。”
银发人看着他:
“好。”
中年人一笑。他拱了拱手,面露感谢,却并不显得太惊喜:“多谢。——不过想请教,您跳的舞可有名目?又有什么欣赏的门道呢?”也许是经历年岁,或者见过许多世事,他情绪昂扬而不激烈,有一种分量、一种平静潜藏在其中。中年人——名字叫向晚——笑着摇摇头道:“我本庸俗,做的都是粗陋平白的活计。也不知这样的人适合看什么?”银发人颔首:“无妨。您想看什么,就跳什么。我不会拒绝走到生命尽头的人。”可未等对方回答,他却翻身一旋,像兀自扫开一片宽阔的舞台。抑或某种风起云涌的气场。银发人衣袍未系,衣裾与低垂的发辫荡过空中。舞,猝不及防开始了。赤脚落步很软,像在石子推开波纹,又被回波叩在脚踝、摇曳传遍全身。这不知是什么舞;银发人身后,栀子靠着廊柱上,瞥一眼向晚身旁、放在地上的一只茶壶,和小杯。
向晚看见,回应着对他笑笑:“我习惯了。茶水从小喝到大。”他转过头,感到面前有清风,舞姬双脚并立、平步辗转牵引风动。向晚直直凝视,忽的眼眸一跳,心下豁然开朗:我看懂了——银发人,在跳一座青山。舞步和回环的山路一样绵延。他先前也见过。年轻时,向晚在窗边抬头,看见对面苍山上,清晨的山路泛起银色。他很厌恶那座山的。那时他在一家粮仓打工,山离粮仓不远,太高耸、太幽远,难翻越,隔断了粮仓和很多远方的城市。他要售卖粮食挣钱的(如果没有山,城市的人需要粮食,粮仓的生意就会很好)。拼命、拼命地挣,因为他被卖到这里做工,挣够了钱,才能摆脱仓主的管束。所以,看见山景,向晚会那么愤恨。
他其实也有一点震惊,看见巍峨的山壁上,银路像巨大的缎带一层层叠下。仿佛走上去会很荡气回肠。
向晚闷一口茶,关窗走了。
多年后,他在亭廊下看舞姬描摹山路。“当真婉转如飞,这舞,果然是我能会意的!”向晚拍手对舞姬致礼,可就是这一瞬,银发人飞手于半空滑过,略微含身,燕尾般挑起的眼睛看他一眼。
借着振臂的力道,他一手抱在胸前,单腿盘膝开始旋转。
银发人浑身衣袂飘洒开。但他形致有些怪异,仿佛转动变成永动,绵绵不绝总比期待中多出一圈。或者时空被倒放,或者视觉开始重复。向晚睁大眼睛,蓦地叫出了声说:“不不,不,我看错了。
“不是山路。他在跳的,其实是水。”
是少年时,向晚家大宅之外的溪水。他出生富裕,住在树林边的深宅里;宅门外一条沟渠下,溪流卷动形成无穷的漩涡。
向晚忘不了,水里夹杂的微光,一闪一闪像某种不灭的精魂(美丽之物不都易逝吗)。但想去到那溪边,要跨入一条深沟,踏进淤泥和乱石。
向晚念了功课(家里有私人的教书先生),从家溜出来,绕过深沟去酒肆里斗公鸡。
他斗不好,但给了钱就有人捧场。又斗了一场败仗,向晚一跺脚走出酒肆,他发现,自己的方向,像是朝着那条小溪去的。
向晚瞥了眼脚上的白绸鞋面:“总不能沾上泥吧。”
恰逢酒友们追上,又把他拉扯回了酒肆。这一把,向晚运气不错,公鸡把敌方啄跑了。他收了赢钱,听一圈恭维,忽然觉得有点败下兴来。
向晚甩甩袖子,说句:“不玩了。我回去。”
旁边人哗然凑过来:“什么情况,晚小爷这就走了?”向晚提着鸡笼回答:“对。被鸡叫吵得头疼。”他心想:不如就去那小溪边,安静。这时有酒友攀上他的肩膀:“晚小爷这个样子,可不像是要回家啊。眼睛都发光,是打算去什么好地方吧。
“有多好?也让兄弟几个见识见识?”
向晚一愣。其余酒友也拥到他身边:“对啊,把我们也带上呀。什么地方——富丽堂皇,还是莺莺燕燕?晚小爷的品味,准是错不了的。”
被众人簇拥在中间,向晚张不开嘴说:我想去泥沟里的一条小溪。
他一咬牙露出笑容:“我呀,要去新开的那家馆子。雅间。墙上贴金,雕红宝石神像。”众人“呜呼!!”一阵欢叫,一个酒友撩了撩他的袖子:“不愧是咱们小爷!今天点一桌酒,来个酩酊大醉一场。”
向晚推开他,恨恨忍住没去看小溪的方向:“去他的酒。小爷我喜欢的是茶。”
但不悦的气氛很快消散了。那晚他真的喝醉了,满脸油光,嘴里荤腥地摇摇晃晃走出馆子。酒友们调笑着在宅院散去,向晚一个人走进宅门,忽然,听到背后一个低低的、大雁一样的声音:
“嗬,晚少爷?醉成这个烂泥样子了?富家人都这副德行,我倒是不羡慕了呢。”
身后,站着一个身穿青衣,看上去很沉静的女孩子。手里抱着琵琶,显得胳膊很纤细。她原本语带嘲讽,可看了向晚一会儿,蓦地神色一软,有些恳切地说:
“那条小溪,你明天能带我去吗?你先前说,不慎跌进一条沟去,看见泥沟旁边,一条小溪带着漩涡。我学琴,最近学弹水声,想去听听。你领我吧。”
女孩子声音不好听。有些太低沉了,但她一开口唱歌,音色就变得优美,有石子落入水里的通透感。
此时她等在宅院门口。向晚,非常喜欢这个女孩子。
会和她讲很多事,例如摔进泥沟这种,都不避讳。
他也曾暗自计划,想办法说服父母,把女孩子娶进门来。但今天,也许是喝酒太过尽兴,又或者,在馆子见了太多粉黛,向晚面对素淡的女孩子,一时感觉有些麻木。他挥挥手敷衍地说:“明天啊?明天我要躺着。今晚玩太累了。”
女孩子顿了顿:“好吧。
“那你躺一天,我们后天再去。”
“躺一天?”向晚惊呼,“一天怎么够,可能三天都缓不过来呢!”“行,那三天后我们一起。”“刚休息好我就得去??你这么着急做什么!” 向晚没料到她这么催促,冲着对方皱了皱眉毛,“时间有的是,隔一星期,两星期,半年——又有什么关系。”
女孩子抱着琵琶站在夜风里。
她忽然转过身,恢复先前那种讥讽、冷漠的气场。“随你吧,你还以为时间很多呢。”女孩子有些刻薄地说,“谁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,也许再没时间了——也许会死,死得很惨呢!”
女孩子走了。
向晚本想追回来,但他身上又酸又软,心想:“唉,算了,明天吧。明天好好见她。”见女孩子那赌气的烈性模样,向晚忍不住有些叹服:敢这么和小爷说话,反而觉得迷人呢。果然还是很喜欢她的吧。
但向晚最后,并没把女孩娶过来。
也没带她看溪水。实际上,向晚自己也再也没去见过。他在家歇息几天,教书先生突然找来,说有场笔试亟需他备考。再过一阵,女孩子出城表演琵琶,听说路途不顺,许久没有回来。再后来向晚家发生变故,家财散尽,长辈也半数被仇杀。向晚随仆人侥幸逃脱;为隐藏身份,仆人把他带去千里外一家粮仓当小工。但后来才知道,是仆人把他卖作苦力;拿了钱,独自一人跑掉了。 ', ' '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