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屉仔正背过身看着码头的人们。小狸颤颤地问：“屉仔，准备好坐船了吗？”屉仔回过脸，微笑着向他答道：“好呀。走吧。”两人默默走到桥头，仗着年龄小，插队挤到售票的小桌旁。屉仔掏出身上的钱，因为不熟练，数错几次才终于付清一张船票。他接着要买第二张，可是小狸打断他，看向一旁小声说道：
“我……就不去了。我晕船。”
屉仔一顿。“晕船？就是坐在船上，会很难受？”
“是、是啊。会吐的，吐一地，恶心得很。”小狸一边说一边退后去。“你上船吧，好好欣赏，我在码头等你。”拥挤的人们涌上来，把小狸挤开，也把屉仔堵在了桥头上。——他会不会不肯坐了，会不会冲上来和我一起离开啊。——小狸紧张地想着，然而他踮起脚望去，却见屉仔拿着票，依照次序走上了船。
似乎是一个十分、十分平静的背影。
虽然，小狸也并不确定。因为，他其实看不清屉仔的样子。他能看见的，只是一个长满尖刺、笼罩在一片阴影中的怪物。就像小狸第一次遇到他那样，浑身被树枝和泥土盖起来。小狸也并不清楚，怪物做出的行为到底是什么；大概是不断地伤人吧，正如小狸一次次在被他绊倒、推搡，所有这些，都是怪物在加害他吧。
——早晚有一天，我会把你害死的。看我身上的尖尖的刺。——怪物在梦中说，或者，小狸的心对他自己说。他想：我要甩掉他。从我的生活里去掉他。小狸要用船送走他；他没有对屉仔说，船会开出去很远，很远，不回头，再也不回来。
现在，屉仔坐上船了。黑色的刺，从小狸的世界消失了。
可是，就像某种深色的、有分量的东西也一并消失了一样，小狸的心中，轻飘飘，变得空虚起来。
船不知不觉地开走了。
他茫然地走出码头，走进人来人往的街，只觉自己混入了一片黯淡的泥水里。小狸在街上走了很久，走得肚子饿了，不禁想起那位船夫的提议：以后，给船上的客人多发点食物吧。——真是的，为什么不这次就实行呢，屉仔一路上会很饿吧。
等等，“食物”。屉仔好像提起过，他今天买了糖在身上。小狸的脸“唰”地白了：真的是糖吗？他是不是又错拿成药片了？小狸不曾去检查，或者，即便检查也毫无用处：因为屉仔拿过的食物，小狸从来也看不清楚。
他看到的，只是一支又一支的尖刺。正如屉仔拿过的所有东西。正如屉仔本身。
他仿佛就是为了刺伤小狸而存在的。
然而，小狸已顾不得这些了：他会不会把糖吃掉，会不会中毒啊？！要找到他，要把屉仔找回来！可船早已开走，只能发一条小船疾速追上去；小狸没有钱租船，而且，事情如此荒唐，船夫真的会为此开船吗。
他一个人做不到的。
小狸冲去街上，拦下行人一个个地求助。有一位中年男人似乎信了他，后来，一个白发哥哥也加入他的队伍。但两人都不是真心要帮他，同小狸走到码头，还是让他一个人面对船夫。小狸并不情愿，当然了，他不肯被渡口的人看见；会被认出来的，会被记起，他先前才来过，就是它，怂恿屉仔坐上船的啊。
小狸竭力想要隐瞒。他撒谎说，屉仔去坐船，完全是出乎自己的意愿。
他不敢挨近码头，为了不引人注目，不惜排在长长的队伍后面。事情就这么拖延着，小狸越来越恐惧，担心屉仔真的会出事。突然间，他像是忍无可忍地爆发了，直直走到督工前，不管不顾似的提起了那艘航船。
——这个督工，还记不记得我呢。会把我识破吗？
可我不能让屉仔死了。我不想欠他的。
——
只不过，小狸弄错了。
这不是一艘远行的船。屉仔很快就回来了。
他也没有吃毒药，甚至，从未被毒药威胁过。
事情就这么平平淡淡结束了，两个小孩各自回到了家里。可小狸惶惶不安的，总觉得有事要发生，总觉得自己会被揭穿。他第二天一早就跑去屉仔的家，远远观望着，揣测有没有人察觉自己的恶行。
就是在这里，他遇到了昨天那位银发哥哥。这位哥哥，总让人感觉淡若流水、水下却有着无色的漩涡。他同小狸静静说着话，说着说着突然问道：其实，是你把屉仔送上船的吧。
你到底，把屉仔看作什么了呢。
小狸几乎血凝成冰。
——这个人，要来惩罚我了。——
他不敢再撒谎，抽噎着向银发人回答：
“怪物，他是一只怪物！我把他看成一只怪物！！”小狸把一切缘由都说了出来。他知道自己躲不过了，只见银发人伸出手，手的形状仿佛化作冰霜贴在他脸上。小狸一瞬间闭过气去，浑身寒气穿透，仿佛被一整个冻进厚厚的冰块里。
可是，银发人只轻轻地拍了拍他。
“原来是因为害怕，无法面对自己的朋友啊。
“你也只是一个孤僻的小孩子，看似独立，却因为孤独而充满防备。恰好你的第一个朋友，屉仔，是那样一个特别的人。他需要更多接纳，更多宽容和指引，可你却并不能做到。”
他摸摸小狸的头发，温柔地说道：
“怎么能怪你呢，你只是一个缺爱的无助的小孩子。篡改感官的力量，很凶残的。
“我们去打破它吧。那位黑头发的哥哥也一起。
“他也是，一个甜蜜的孩子。”
话音一落，小狸的眼前被一抹缥白包裹。他像是陷入某种寂静的魔法，可是小狸的心中，却涌起一股痛哭般的力量。
——不，最令我惶恐的，其实不是被责怪。
一直以来，我都知道，屉仔遭遇了某种麻烦。
他被操控了，他不是真的迟钝。我应该救他出来的，可是，我总担心受伤害，没有勇气帮助他。
我真恨我自己。
我知道，我一次次回到他身边，只是希望，有一天，我能毫无顾忌地和他一起玩……
第9章 5 断言，断言
小狸睁开眼，看见面前一片摇摇晃晃的白色。
他站在一座摇曳的白湖上。可湖水是软软的，丝丝缕缕，像棉花那样缠绕着。这不是湖，是一潭清冷飘忽的云或者雾气。云雾里结着一块窄窄的冰，小狸站在冰上，不远处，一只长满尖刺的怪物向这边望着。
怪物朝小狸扑过来。
小狸往后一躲，与此同时，脚下冰块也急速向后退去。仿佛是随小狸而动、与他有感应的坐骑，冰块左右飘移，平滑得根本感觉不到动静。怪物朝小狸逼近了，冰块像被刺激，竟突然膨胀，沿着小狸的腿向上生长起来。小狸被整个包裹住，冰层挡在身前，像盾牌一样屏蔽了外界。
怪物没有停止，刺中冰面，在细细碎裂声中从穿进来。小狸尖叫一声，只见咫尺之外全是刺，蒙蒙眬眬，在冰层过滤下化作满眼的阴森。——还承受得住吗，能抵抗多久呢？——他惶恐地想——即便有防御，怪物还是那样危险啊……——
这时，一片花瓣从身侧划过。轻盈地落下来，触碰冰面时却发出一记铮鸣。
是银发人，站在小狸与怪物身后，打开了藏在衣襟下的罐子。
花瓣骤然加深，温润弧形化作一道锋棱。小狸惊讶地反应过来：是一把刀！那片白花瓣，突然变成了一把黑色的刀！！——他觉得好熟悉，刀身上穿着锁链，一道宽阔铸纹从刀面贯过。铸纹有花叶，有动人心魄的圆弧，就好像在哪里看见过一样。
——是来救我的。——小狸想，他看着锋刃高悬、卷起白雾——这把花瓣做成的刀，要把怪物杀掉了。——一声巨响传来，花刀落下，在雾池激起一个眩光的圆圈。可是，怪物还在面前，没有退却，倒像更迫近地压过来。小狸能看到它尖刺上的绒毛，还有绒毛攒动时，扬起的黑雾般的毒液。 ', ' '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