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'
牡丹的意思却是提醒陈宜,这间妓院原先就是李存安的家,李存安他娘也曾是花魁。
两个人各自琢磨着不同的意思,酒水到了。
陈宜先举杯,“我叫陈宜,是苗安的妻子。”
她饮尽杯中酒,牡丹一只手撑着桌子,也喝完,脸色比刚见时差了许多。她转向李存安问:“你现在姓苗了?”
李存安摸摸鼻子,“庐州人只晓得苗安,姓这回事,也就图叫得方便。”
“哦。”牡丹拖长音节,“也是,我们这些人谁知道自己姓什么。”
金仙儿的“金”字也未必真是姓。
“不比陈姑娘这样的清白人家,”牡丹的话茬又落在陈宜身上,酒也推过来,“女儿身也能传宗接代呢!”
这话怎么听怎么难受。
陈宜只当牡丹在吃醋,看向酒杯,无色液体反光,映出自己泛青古板的面容,真像个无趣的“正房”。
看来今天她和牡丹必须醉倒一个了。
两人推杯换盏,李存安在旁当摆设,大多数时间都是牡丹在说话,她有一百种办法让男人醉倒怀里,小小陈宜实在不放眼里。
只是没想到,喝到申时,陈宜还面不改色,她已经口齿不清,挺直脊梁都困难。
“姑娘喝不了就别喝了,”陈宜按住她斟酒的手,“有什么话不妨直说。”
“喝的了,喝的了。”牡丹眼睛都睁不开,挥开陈宜,坚持要喝。
“别喝了。”这回是李存安阻止她。
他紧握牡丹手腕,面色阴沉,一字一顿,“我说,别喝了!”
牡丹不理他,他干脆夺过酒杯,一饮而尽,重重将酒杯掼在桌上,杯底隐隐可见裂纹。
陈宜本来不觉有什么,见李存安这心疼的反应,胸口又酸又疼。
她控制不住表情,快哭了似的,眼睁睁看李存安将牡丹拖到床上。
“你堂堂贡酒东家,跟她拼酒做什么?”
李存安给牡丹掖好被角,回头,便看见陈宜站在桌前,手指捏拳,胸口起伏不停,一副气急了的模样。
陈宜唇角下垂,实在受不了,冲过来拳头打在李存安肩膀,“你…你混蛋!”
她绞尽脑汁也只能骂出这样的词。
陈宜拳法凌乱,力气可不小,李存安莫名其妙挨了好几拳,才抓住她两只手,“你又生什么气?”
他看看牡丹又看看陈宜,“我真是生来欠你们的。”
第68章 番外一:吃醋(下)
“什么?你以前叫金安?你到底换过几次名字?”陈宜掐腰。
“我娘都不知道我姓甚,我当然也不知道。姓什么方便就用什么呗。”李存安摊手。
夫妻俩吵吵嚷嚷,陈宜气急踢向床头板凳,不料那板凳固定,一脚下去凳子没翻,陈宜的脚趾甲盖怕是翻了。
“嗷!”
她猛一嗓子,引得楼下的姐妹都跑上来,推开房门。
“没事没事,”李存安将陈宜护在身后,“牡丹姐醉了,我们扶她上床。”
院里的姑娘们狐疑,“牡丹姐千杯不醉,谁能喝醉她?”
陈宜揉着脚尖气呼呼,她才是千杯不醉,竟然质疑她的酒量。
“小安安,你还是不是男人?你婆娘欺负牡丹,你不拦着?!”
“姐姐,你看他现在真成嫁出去的弟弟泼出去的水,哪还记得咱们这群腌臜肉呢。”
女人们你一言我一语,李存安额发遮眼,仍挡在陈宜身前。
若换做别人他早就发飙,但就是这群姐姐,做着皮肉生意,被打被虐待,省出来的银钱给他买糖果和玩具。
他还记得牡丹房里的惨叫,那一夜,娘亲抱着李存安唱了一晚上外婆桥。他没睡着,娘亲也没睡着。第二天一早,牡丹姐姐嘴角淤血,买来一篮子糖葫芦给李存安。
她拍拍李存安的头,温柔笑道:“吃吧,这回是干净的,我买给你一个人的。”
李存安懂事后曾扪心自问,如果晓得这银子如何来的,还会吃糖葫芦吗?
会的吧,毕竟那是牡丹姐的心意,是她赚到的第一笔银子。
五岁前的记忆太模糊,初到扬州,他见到牡丹,两人却是一眼认出对方。
李存安脸色低沉,黑得滴水,“你们若不想做,我今日就带你们回庐州,没人会晓得那些过往。”
“但陈宜,你们不用再试探了,我就是认定她了,再生七个八个小孩也还是会姓陈。”
话到此处,陈宜才明白过来,这群“好姐姐”真的是他的“好姐姐”,字面意义上的。
她们为李存安鸣不平,觉得陈宜欺负她们的弟弟,于是逮到机会要杀杀陈宜的威风。
这样的婆婆杀威,多少年过去,她还是厌恶得很。然而李存安视她们为亲人,陈宜不想让李存安为难。
她走到光亮处,摆低态度,想要缓和关系氛围。不料,福身福一半,肩膀被李存安搂住。
她抬头,见李存安眉间微蹙,双目坚定。
“今日我要带娘子游瘦西湖,吃正宗淮扬菜,就不打扰各位姐姐妹妹做生意了。”
他拉着陈宜往外,从姑娘们中间穿过。要下楼前,他停下脚步,眼底暗光流闪,轻道:“待牡丹姐醒了,帮我转告她,我和陈宜还要在扬州呆一阵子。”
“她若想找我就来客栈,只找陈宜的话就算了。”
陈宜一路被他搂着,手臂外侧肯定被按红了。
他们走到码头,走到自家货箱跟前。李存安看似在监工,眺望远方,无尽的水面,既有感伤,也有无奈。
“现在可以放开我了吗?”陈宜掰开他的手指。
“啊,”李存安似惊醒,松手,“对不起,弄疼你了。”
陈宜疼得龇牙咧嘴,一边搓揉手臂,一边抱怨:“我今日才晓得,我们夫妻间竟然这样生疏。”
她抱胸,“你有那么多姐姐妹妹我不知道。你们姐弟相认至少三年,瞒得可真好!”
李存安无话可说。
码头向西一路繁花,他拽着陈宜的手挽住自己胳膊,尽量温吞地说话。
“那我带你去看看我长大的地方。”
背后是纤夫的号子声,路过人群也吵嚷,陈宜莫名觉得,能听见脚踩在花瓣上的声音。
他们贴着树下走,枝条上的花朵太沉,掉落下来,正巧落在陈宜发间。
李存安将花茎往她头发里塞了塞,“挺好看的。”
“你不说话,别人定当你是扬州女子。”
陈宜刚刚一点羞涩,又被他毁了。
“怎么?你嫌我说话粗鲁?”
“没有没有。”李存安笑眯眯地握住她的拳,意味深长望向树阵后面,一条隐秘的小巷子被挡得严实。
李存安拉陈宜,低头,穿过树阵。琼花栽得太密,两人几乎是淌过灌木丛,不时还有人背后指指点点。
陈宜不在乎,她感受到相公浑身上下的戾气,那是一种原始的,想要毁灭什么东西的欲望。上次见着,还是她和姑姑逃出采薇阁的时候。
猛地扒拉出黑黢黢的巷子,只见小巷两面砖墙爬满苔藓和爬山虎,李存安下蹲,随手拽下爬山虎,陈宜凑近,才发现墙上竟然镶嵌着一个接一个铁笼。
李存安解释道:“扬州城最低贱的妓女就在这里接客,她们有的身上长藓、带病,有的被毁了容,或者残疾。”
他顿了顿,手指握拳,“只有我娘,是因为怀了我,被扔进来自生自灭。”
陈宜难以想象,金仙儿貌美如仙,作为突厥细作身手应当也不错,怎么会沦落至此。
“不过很快,她在这里生下了我,竟然健健康康地,母子俩都活下来。”
“老鸨觉得自己亏了,又花一道前把我们母子俩买回去了。”
李存安向巷子深处走去。
这里到处都是废弃腐烂的木头,偶尔勉强能看出来是辆推车。
他停在推车前,陈宜撞到他的背,鼻子似被撞断了,闭眼,倒吸凉气。再睁眼,就看见李存安蹲在笼子前,扯开的墙壁上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“安”字。 ', ' '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