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护士看着庄弗槿阴晴不定的神色,感到深不可测的恐怖,也不敢再说什么,只把主治医师的话简单做了转述:“胎儿还在,但建议做引产,病人的身心都太弱,月份再大点大概率两个人都保不住。”
庄弗槿点了点头,不置一词地掏出烟往外走。
护士和陈雾面面相觑,小姑娘嘟囔着询问:“这种态度?难道他们要离婚了?”
陈雾疲惫地露出一抹苦笑。
“那病人做不做引产,要快些决定,唉,病人一时半刻也醒不来。”护士纠结地说。
陆铎辰迈出病房,轻轻关上门,道:“做,不留孩子了。”
他的态度明显更像一位丈夫,护士被他的气势震了一下,自动忽略了庄弗槿的意见,抱着材料暂时离开了。
山中日月似乎总过得慢一些,花开花落,江水悠悠。
病房窗外的樱花树凋谢了所有粉色,昨晚夜里一场暴雨,把苍翠的叶子也打落大半。
沈怀珵醒过来的时候,陆铎辰正望着光秃的枝桠出神。
这些天他寸步不离,瘦了不少,脸颊上没有多余的肉,愈发显得双眼炯炯,含着说不完的情愫。
沈怀珵眼前模糊,许久也看不清窗边的人是谁,他嘴唇动了动,一股气流顶上喉咙,没能发出声,痛苦地咳起来。
他呛咳也是无声的,但陆铎辰听到了床的轻响,猛然回头。
他小心翼翼地把沈怀珵抱进怀里靠在床头,枕在他肩膀上的人像没有重量,呼吸轻浅如一件静物。
这么多天,陆铎辰第一次抱他,确实是他幻想中的感觉,骨瘦如柴,身如枯木。
春季,花有重开日,人能迎来一线生机吗?
陆铎辰不敢用一丝力气,生怕折断了沈怀珵脆弱的骨头,但他把对方每一寸皮肤的温度都深记于心,在胸中描摹出沈怀珵原原本本的样子。
沈怀珵很快又陷入昏迷,但这次他不是毫无知觉,他能听到外界的一些声音,听到有人在他耳畔絮语,求他“活下去”。
偶尔感受到有温热的水珠落在他掌心,像泪。
沈怀珵的三魂七魄都游荡在身体之外,静静地居高临下看着身躯蜷缩在病床。
自然也能看到床边守着的人,但那人被一团雾气罩着,总辨不分明。
沈怀珵脑子清醒的时候,会思索对方的身份。谁还在意他这个将死之人呢?谁还会流泪挽留他?
他已经没有求生的心气,但灵魂在千疮百孔的肉体上缠绕不肯散去,在留恋什么?沈怀珵自我诘问。
人间对他来说只剩下欺骗。
他用割腕流出来的血还了庄弗槿的恩情。
不对,应该叫他庄理,沈怀珵再也不愿意想到庄弗槿的名字。
身体的痛意让他时刻煎熬。轮回几生几世,每一次死亡都是痛的,可这次尤甚。每一根骨筋都像寸寸断裂了,所余不多的血液在血管里流动都会疼。
还清了吗?
前几次走奈何桥,孟婆问他为何不饮孟婆汤,沈怀珵都说有恩情未来得及偿还完。
“你百余岁,不去潜心修炼追求长生,反而不断堕落尘世,蹉跎灵气。如今你灵根已废,再投胎为人,便是肉体凡胎,和常人无异。”
“我的恩公也是凡人。”一碗汤被沈怀珵泼进桥下的河水里。
忘川水泛起涟漪,沈怀珵心里痴痴,竟然从水面上看到了魂牵梦萦的庄理的一张脸。
孟婆指着那团影子:“那便是你要报恩的人,但他早忘了前尘旧忆,经历几世轮回。我看过你下一世的命簿,大凶,求而不得,含恨而死,再问你一次,还愿还恩吗?”
沈怀珵说:“愿。”
彼岸花乍然全部盛放。
孟婆化作一团白雾四方散去,最后留下一句:“孽缘。世人命如泡影,飘萍聚散,总归伤心。”
彼岸花化作火苗蔓延到沈怀珵身边,他孤魂野鬼,并不害怕,在火光中心缓步走过了奈何桥。
再睁开眼时,大红的花朵不见了,剩下雨敲冷窗,残叶瑟瑟。
沈怀珵思索许久,才意识到身处山镇的春天,可窗外乌云翻墨,宛如世界末日。
陆铎辰扣住他的手指,声线颤抖:“你醒了。”
沈怀珵缓慢地侧头看他,男人漂亮的身形化为了燃烧的曼珠沙华。
他记得有几朵花沾染在了他的衣服上,被他带过了奈何桥。
陆铎辰花瓣一样的眼睛和那片艳红色融合。
但幻觉只存在了一瞬,下一秒他看清对方,原来为他流泪的是陆铎辰吗?
“陆医生,我做了一个梦。”
他的目光都没有聚焦,带着点麻木和怪异,陆铎辰看得揪心,把他扶起来靠在床头:“梦见什么了?”
沈怀珵体温很低,无论如何都暖不热,像散发出冷意的尸体,他的行为宛如回光返照:“梦到去地府投胎转世,你和江彦都是缠在我双腿上的花。”
陆铎辰捧着他的手贴在颊边:“好,下辈子我还缠着你。”
沈怀珵却露出纠结的表情:“我没有下辈子了,我的债还完了,我快身死魂灭。”
第130章 其实你就是沈眠
是身如幻,从颠倒起。是身如梦,为虚妄见。
被死亡的痛意万箭穿心之时,沈怀珵忽然不再怨恨任何事物。胸中空白磊落,积累百年要报恩的执念清扫一空。
他唯独开始怀念母亲,分娩他的时候痛苦一场,却诞下一个满脑袋糊涂心思的孩子。
他跳下转生台,惹得尘世中一位妇人忍受妊娠之苦,沈怀珵借了她的肚子出生,却没能报答她,终养她。
沈怀珵还欠着许多人的,独独不亏欠庄弗槿。
一旦放下了心中块垒,沈怀珵的魂魄愈加轻灵,忍不住要飘散而去。他的大限确实快到了。
陆铎辰看不到他的灵魂,只能以肉体凡身挽留他:“你马上会好起来的,引产手术安排在今天下午,等你养好了身体,我们去市里看江彦,他做了植皮手术,很成功,就是背上会有很多伤疤,你不要笑他丑。”
沈怀珵弯唇勉强地笑了笑,眼里有参破尘世的淡然:“不去市里了,我挨不到那时候,现在雨停了,我想出去走走。”
“好啊,”陆铎辰眼眶中泪珠一闪,很快隐去了,“想去哪?”
“山神庙。”
暴雨冲垮无数山间林木,沽钓山散发着潮湿腐朽的味道。
暮春的花朵不再盛开,被雨滴打残了花叶,垂着脑袋,一副哀伤的样子。
陆铎辰把车停在山脚下,沈怀珵苍白如纸的面孔从车窗中露出,陆铎辰觉得他随时会化作一缕叹息消失在空气里。
他把人背起来。沈怀珵尖瘦的下巴靠在他肩膀上,轻得宛如一副骨架。
成年男子的身高,但陆铎辰估计他现在不足九十斤。
沈怀珵意识昏沉,陆铎辰上了百余级台阶,就听到背后传来迷蒙的一声:“困……”
“别睡。”陆铎辰从声音到四肢都在发抖,他切实地体会到沈怀珵生命的流逝,不敢回头,怕多看一眼就目睹沈怀珵永远阖上的眉目。
别睡,别闭上眼睛。
草木合围,群石颠倒。山神庙潦倒破败,四面的院墙全塌了,许久没人再来供奉香火。
祭祀山神娘娘的庙宇原有许多,几乎各个山坡上都有建造,可近十年来科学普及,山民人人心中信仰动摇,不再相信山神的庇佑。
神塑无人修葺,周身彩色的漆瓣瓣剥落,露出里面泥草混合的胚。雨水从屋顶的洞里渗漏,滴在山神斑驳的面庞上,像极了泪。
陆铎辰轻轻地把沈怀珵放在一堆草垛上,又脱下外套盖到他肩膀,蹲下摸了摸他的额头。
“发烧了,难受吗?”
沈怀珵气若游丝,说的却是:“我还好。”
他抬头仰望神像,想到蒲团上跪一跪,却没有力气。
风直直穿入未掩门的庙里,吹动发黄的幡,山神口中似发出尖啸,群山呼号,天边又隐隐滚过惊雷。 ', ' '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