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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嘿哟哟哟~~”
男子翘起兰花指,眉眼一弯,作妩媚态幽幽道,
“忘了当年刚进宫时,是谁给你剪的芦苇秆啦?”
“你这小贱人食髓知味,晚上熄了灯,趴在褥子上可没少求着咱家呢嘿嘿嘿嘿嘿……”
太监语似毒针,笑得瘆人,身边则被更多愤懑不平者超过。
“死太监!”
“你殉遍后宫妃嫔公主王女祭炼邪法,还胆敢用法衣束住我等……也妄想登仙?!”
“颠倒纲常,逆乱君臣伦理,你该当何罪!”
先前恭恭敬敬的文武百官们无一不露出狰狞面容,要去找那假皇帝兴师问罪。
然而更多人喊的却是,
“我才是成仙的料子,我有把!”
“谁没有把,老子长!”
“老子粗!”
“老子九曲十八弯缠腰有余,仍天子之相!”
“屁栽!老子出生时候就有异象,天生赤霞,红鸾送喜!”
“胡说!我是长辈,让我先!”
“吾乃当朝状元,自当登庭封仙。”
“都让开,我本就是武曲星下凡,此番作为不过是归至原位!”
人海乱糟糟嚷嚷着,叫骂着,推搡着,自四面八方围上来,将平天冠连带人皮面具掉落在地,原形毕露的假皇帝真太监团团围住,分而食之。
“我才是!”
“狗贼,你吃这么多作甚!”
“我的,我的,都是我的!”……
群臣嘴角张至撕裂,鲜红淋漓混在一起,分不清是自己的血,太监的血,还是不小心啃到其他人的血。
唯有咯吱吧嗒咔嘎的咀嚼啮噬声交杂响起,好似无数恶鬼争食,当真如地狱邪景般让人毛骨悚然。
可这还没完。
皇帝没了,趴在台阶下跪拜的仆役们也抬起头来,面色茫然相顾一阵,竟也冲了上去。
“仙人,仙人在哪里!”
“爷爷要成仙,要成仙啦!”
“闪开,我也能当仙人,我也可以!”……
冲锋过程中,人群容貌身形乃至口音皆是大变,由千篇一律的仆役化作僧道、相面、丹青、工匠、琴棋、媒婆、娼、盗、戏子。
三教九流,尽在其中。
群臣固然多,可比起成千上万的仆役们而言便不值一提。
于是千万人都加入这一场饕餮盛宴中,那始作俑者的假皇帝早已被淹没得连衣角都看不见,所有人不分彼此,不分你我,只知道你争我抢,相互啃咬,上一个人大口一张吞下座肉山,下一瞬就被几百张嘴撕作漫天横飞血肉。
到后面甚至连拉车的牛马也扯裂嚼子,咬断缰绳加入进来。
牛马们嫌嘴不够用,仗着体腔大,纷纷嘶啦一声将自己竖着剖开,省去了吞咽的步骤,直接将看见的摸着的一切东西塞进肚中。
牛马空了,车辇们也不甘寂寞,一个个人立而起,用轼条摩擦挤压,用车轭拍打做声,好似人言般,
“吱吱……仙!”
“额,咕咕咚要……啪!成仙!”……
前仆后继,为这无从描述的修罗惨相再添一分荒谬。
啪!
盛宴边缘,唯有那一开始就在亭子里煮茶的老者两眼放光,抚掌大赞,
“妙!妙……妙不可言!”
随即周遭空气也呼啸着席卷而来,嚷嚷着要成仙加入宴席之中。
另一边,刘娜早就已经闭上双眼,埋在书生的袖袍里,鹌鹑似的战战兢兢。
“这……这……”书生更是瞠目结舌,却偏偏跟战地记者一般,目不转睛盯着这骇人场景,好似要将之通通牢记。
只是怀中始终不曾安分,刘娜两腿胡乱蹬着想要逃走,
“快跑,快跑……”
“莫慌。”
眼前突兀现出一张惨然悲戚的鬼脸来,张开烂透生蛆见骨的半边唇皮道,
“听我说。”
“啊啊啊啊啊——”刘娜大声惨叫,差点将搂住她的书生也给带倒。
只是她随即睁眼定神一看,眼前哪有什么鬼脸?
眨眼,鬼面一闪。
刘娜一哆嗦,再一眨眼,鬼面再现。
原来是闭眼时才能看见。
“莫……慌……”几次眨眼的间隙,鬼脸逐渐将话说完,
“我……能,帮,你……走……”
刘娜把眼皮撑得大开,定定想了一会儿,还是又闭上眼。
反正一个个都不是好人,农夫是厉鬼,商人也是,将军也是,皇帝、仆役、牛马,连车子都抢着要成仙!
这个世界绝对有问题……刘娜已然头晕目眩,只能强撑着把头歪向一边,努力将那充斥脑中的撕扯喷溅惨嚎忽略掉。
反倒是闭上眼见到的这鬼脸还亲切许多,虽然大半腐烂,但看得出底子不差,骨相绝绝子,若是填上血肉,打扮捯饬一番,倒也不失为一个俊俏的……诶?
这不是之前那些化作厉鬼被大将军打跑的农夫吗?
那群最开始冲入亭中,一脸憨相的农家汉子们。
“姑娘莫慌,某非厉鬼,而—是~良……善,之辈。”厉鬼说着半边下巴被虫蛀空砸落,漏风走调又结巴。
刘娜睁眼缓了好一会儿,再闭上眼那鬼脸已然接回下巴,接着道,
“说来话长,某不便多言,姑娘只需知晓……”
“那书生不是人!”
!
刘娜悚然一惊,身子过电似的颤抖起来,又很快压了下去。
“娘子莫慌。”书生只当刘娜是被这地狱场景吓着,
“娘子只管闭眼即是,小生正文思泉涌……”
书生的嗓音逐渐走调,变得尖利不似人声,
“……妙不可言!”
刘娜视野内,那鬼脸即刻道,
“某所言非虚吧?”
“一切皆因这书生而起,皆因这书生而生。”
“姑娘仔细想想,每每惊变之前,是否都有这书生开口聒噪!”
那书生的乌鸦嘴!
刘娜立马动摇了。
鬼脸又道:“姑娘再想便知,所有人中是否只有这书生无中生有,一直跟在你身边?”
“可……”刘娜犹豫着,索性豁出去直接道,
“可孔教授说了,他看见这书生走进来的!”
“娘子。”毒蛇似的刺耳声音忽在刘娜耳边响起,离得极近极近,
“你在和谁说话?”
视野中,鬼脸猛地涨大,凄厉道:“快把他推进去!”
耳边声音又响,好似长着无数对脚的蜈蚣,狠扎皮肉要钻进脑子里:“不要妄动!”
“快动手!!”
“娘子莫动!!”
“快啊!!!”
“住手!!!”
恶鬼狰狞贴面,书生声声刺耳,巨大压力终于将刘娜心中的弦崩断,
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——”
刘娜疯了似的,什么都不顾,意识几乎陷入一片空白,只记得自己拼了吃奶的力气似乎在和什么东西角力。
回过神来。
眼前的鬼脸早已消失不见,而不远处,正是被自己一个大趔趄推出去的……煮茶老者!
刘娜这才惊觉自己一直闭着眼,殊不知靠在身上的早已不是书生,而是这身份未明的老者!
而此时。
世界已陷入一片寂静之中。
如同城墙堡垒般围在四周的浓雾翻涌滚动,好似灰蒙蒙的铁幕一般紧贴着地面压缩进来。
刘娜恍惚,伸手触碰凭空悬在自己前方,喷溅至半途的一滴血珠,明明咫尺之遥却怎么也够不着。
亭子内的一切都好似被按下了暂停键。
她忽然有种大梦初醒的明悟,还未细究,便见得厚重雾墙某处凸起一个轮廓,随后走出个仪态洒然的道士。
只一眼,刘娜的目光就再也移不开。
首先这道士容貌竟和那不知所踪的书生一模一样,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。
其次,之所以刘娜不觉得此人是书生换了身衣袍,是因为这人身上……有一种特殊的,好似实实在在能握在手心的“真实感”。 ', ' '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