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待蔡逯坐稳后,易灵愫抱怨地剜卓旸一眼,又飞快地把车帘拉下。
“卓先生,既然你不愿上来,那我也不做强迫。东华门外那两匹马,你自个儿牵来罢。记得牵得快些,不然等会儿下暴雨,你就要被淋成落汤鸡喽。”
车帘掩着,偏偏卓旸能想象出易灵愫幸灾乐祸的鬼灵精模样。
已而,已而。
天要下雨,娘要嫁人。要说什么,做什么,随他们去罢。
可再一眨眼,金车竟驶出百步远,车轮快速滚动着,生怕被他追上似的。
“嗳,你俩没良心的可赶紧凑成一对罢。”
*
金车不算宽敞,如今两人挤在这湫窄一方,但凡遇上个路坎,衣衫便会缠在一起,指不准还会出什么洋相。
金车辘辘,易灵愫时而栽向蔡逯,时而栽向硌身的车框。
她被贤妃数落了几个时辰,哭得头疼鼻塞,竟还能闻见那股好闻的草药气。明明才在这道气息旁待了小半月,可却像依偎多年一般。
渐渐有些困倦,比起欹着支棱的车框,她还是偏爱贴近蔡逯那里。
易灵愫不动声色地挪动身子,借着车马的力,往蔡逯身边倾斜。
“困了么?困了就睡罢。”蔡逯敛眸,将她的细微的小动作尽收眼底。
他的话语放得轻缓,几欲要被车外的妖风吞没。可却一字一句地刻在易灵愫心口上,叫她听得再清楚不过。
“不是困,就是心里闷闷的,难受。”
易灵愫忆起上晌,生火的事被一本簿子掩住。那本小簿子,详细记着自个儿三月以来的行踪。贤妃说,这是禅婆子记下的。
说放手的是贤妃,做各种监视的也是贤妃。
易灵愫心累得紧,她搞不清楚贤妃哪句话是真的,哪句话是假的。
贤妃嫌她与世家女走得太近,要她日后另择好友,远离施家与荣家。这两家都是跟随变法的,走得近,恐惹是非。
易灵愫觉得可悲。娘子家出嫁从夫,也只有在闺中密友面前,才能做回潇洒自在的自己
可她为数不多的自由,都被贤妃给褫夺得干净。
然而在蔡逯面前,她还得保留几分娘子家的体面。闺中之事,不便对他一男郎细说。
于是开口说起生火的事。
“霁椿?先前我看过府里的人口簿,分明没有这个人。”
蔡逯回想着那簿上的字,的确没有出现过“霁椿”。
易灵愫眉梢一挑,附和道:“是也,甚是怪哉!”
真该把蔡逯带到贤妃面前,让她看看,纵是机敏如蔡逯,也不记得有霁椿这个人。这能反将贤妃一次,还能少挨一通责骂。
蔡逯又问:“这位女使现今在哪里?是在贤妃那身边,还是回了公主府,或是跑到了外面?”
易灵愫一愣,她倒没想到这层,羞赧地低下头,“我没有问。”
蔡逯察觉事有隐情,决心要把这事查清。但眼下显然不能再把这严肃话头延续下去。
“公主留那一把火,是用来给麦婆子煎药的。常有发热染寒魂飞望乡台的人,这不是小病,公主是救了婆子一命。实是贤妃娘子太过苛刻。”
听到有人夸赞她的功劳,还替她打抱不平,易灵愫立即笑弯了眼。
她轻轻起身,想坐到蔡逯斜对面,赞他真有眼光。
哪想金车刚碾过一道坎,她脚边垂落的衫子与蔡逯的衣袍倏然勾缠在一起,身子也不受控制地往蔡逯那处砸过去。
“哎唷!”昨晚易灵愫睡得不甚踏实。
清早女使推门进来,瞧见她手拽软枕,双腿剪着被衾。几缕发丝杂乱贴在脸颊,脸蛋红扑扑的,像糯糯的糍粑。
侧犯挑杆支起雕窗,旖旎光景跃进罅隙里,烫金光影洒遍半面床榻。
尾犯俯身,悄摸挚下易灵愫那胡乱蹦跶的发丝,哄着,“公主,该起床梳洗了。”
尾犯的嗓音本就软得腻歪,这遭又刻意放轻许多,轻飘飘的声音荡在易灵愫耳边,她只当是杂言杂语。
“休沐的时候不用去禁中请安,且容我多睡一炷香。”
侧犯嗳了声,说不好,不好。
一面卷起床幔,“公主睡得沉,怕是把今日的事都忘了个干净。方才蔡先生来过,说上晌卓先生要来。明日是大寒食,要禁火,读书不便。蔡先生的意思,是等清明一过,公主就得上晨读与晚习。”
听及蔡逯的名讳,易灵愫悠悠转醒。她睡眼惺忪地往身侧乜一圈,见衣裳就快要贴在自个儿脸上,忙坐起身来任人伺候。
“蔡先生应当不生我的气了罢。我可是与他握手言和过的呀。”
两位女使默契对视,心思不敢跟易灵愫透露出,只能心照不宣地开口:“先生是个好脾气的,公主无需担忧。”
易灵愫旋即问起麦婆子的事。
“麦婆子有药汤吊着,身子痊愈大半。公主叫她好好休养身子,但婆子却心系公主,就盼着您去别院看看她呢。”
易灵愫微微颔首,“不急,等把卓先生安顿好,我再去见麦婆子。”
府里又有新人来,这也算是件稀罕事。现下粮水充足,仆从总算得了空闲,聚成几堆,小声交流八卦。
退鱼拉着金断低声攀谈,“昨晚公主用膳时,咱俩没跟在前面伺候。散场后听周厨子说,公主握着蔡先生的手不放,这逾越举动可把先生吓得不轻,连连告退呢。”
金断想了想那场面,万分愕然。
退鱼又言:“那时禅婆子在场。听说散场后她笑得可欢了。她一直看不惯蔡先生,见人在公主面前吃瘪,便觉着公主还是听她的话。”
那遭禅婆子还在清点着仓库储蓄,哪有心思管这些女使的非议。不过这话确实戳到了她心肺管子上。
说她是护公主心切也好,说她是想稳固一把手地位也罢,摆在众人面前的只有一个事实——她看不惯蔡逯。
或是,她看不惯这两位夫子。
无论怎样,该来的人,任是禅婆子怎的兴风作浪也阻拦不了。
再尊贵的夫子也是公主的臣,无需一大帮子人兴师动众地站在门口等。
可易灵愫抄手站着,谁来劝都不肯挪步。
“公主,人还没来呢,要不您去前堂坐着等?”
易灵愫摇摇头,“半晌前,蔡先生临时来求,说要到桥东巷王家庄子里取些墨。桥东巷在城西,折返一趟费功夫。他一走,卓先生在公主府里就没熟识的人了。我要在这里等卓先生来,万不能叫人觉着府里招待寒碜。”
禅婆子瞥见她望眼欲穿的样子,心里淬着业火,然气恼只能往肚里咽。
滑安巷只落着公主府及护卫杂所,通衢人迹稀少,外面的车马没胆子往这里闯,因此人来不来,潦草一望便知。
比及髹黑正门前的几位站得腿麻脚酸时,一道轻快飞疾的马蹄声倏地传来。
骏马骙骙,地面微微荡起一层尘土,呛得禅婆子掩面直往后躲。
淡淡的土腥味被无数道弧光割裂,猛然朝四面大方扑洒过去。
易灵愫睐见马背上的人利落蹬了下马镫,黑靴一踏,那道身影便轻快落了地。
甫一走近,她便不动声色地打量起来人。
是话本里写的剑眉星目,五官端正锐气。铜色圆领袍裹着一具孔武有力的年轻身子,腰间环着蹀躞带,随着他唱喏的动作,时而往前扬,时而往下坠。
恍若弱冠之年便在疆场厮杀的气盛将军。
这便是她府里的另一位夫子,卓旸。
易灵愫被这锐气一震,差点站不住脚。清清嗓子,旋即开口:“先生虽是延宕了到来的日期,但好歹赶在了大寒食之前。一路舟车劳顿,快进院歇会儿罢。”
卓旸颔首,跟着易灵愫进府。
小厮忙着把行李和骏马各归其位,女使遥遥跟在主子身后,小声攀谈。眨眼间,府门口便只剩禅婆子一人。
今日正好轮到护卫军统领孟军和副统领张科来守门,这俩人平日能跟禅婆子搭上几句话,眼下便开口示意禅婆子快往里面走。 ', ' '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