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外头隐约传来电视的声音,大概是在播戏曲节目,一句“辕门外三声炮”混着鼓锣铙钹,真就跟炮响在耳边似的,硬生生把他拽回了人世间。
如同雷震,震得耳膜嗡嗡作响。
他动作缓慢地晃了晃头,清醒过来的同时,感觉到四肢僵硬麻木。但他没做声,只沉默着观察自己所在的陌生空间,从而判断出自己是被人救了。
浴室里开着灯,但窗户却被封得严严实实,没办法估计现在是什么时间。
他从浴缸里站起来,骨骼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脆响。他的动作稍稍停滞,骤然意识到自己的身体似乎发生了某种变化。
但是现在没空细究,他也并不是十分在意,只略一垂眼,就伸手去拉遮阳窗帘。
外面晨光大好,太阳还没走到半空,大概是上午九十点。
青年没有对着镜子,也就意识不到在拉开窗帘的一瞬间,他的瞳孔立即竖直收缩,如同动物一般。
浴室外的戏曲忽然停下,随即响起懒散的脚步声。
之所以说懒散,是因为这人穿着拖鞋,大概是不愿意费劲把脚抬高的缘故,鞋底在地板上摩擦出很长的拖音,听起来十足没精神。
他回过头,看着浴室门,等待那个救了自己的人推门进来。
门锁舌簧清脆地弹响,才稍稍打开一条缝隙,外头似乎意识到什么,又动作迅速地反手将门关上。
“怎么把窗户打开了?!”门外的人语气激烈。“快快快给我把窗帘拉好!立马拉好!我见不得这玩意儿!我对紫外线过敏!”
他依言把遮阳窗帘拉上,然后说:“可以了。”
浴室门又打开一条小小的缝隙,确定这次只有灯光没有日光,陆初景才松了口气,推门进去。
青年男人还站在浴缸里,轻轻点头致意。
陆初景看清楚他的模样,顿时怔住。
昨晚把人带回来时,对方身上遍布烧伤的创口和疤痕,脸和脖颈都没能幸免,看起来十分凄惨。
可是仅仅一晚上的时间,那些烧伤竟然都不见了。
陆初景眼神霎时锐利起来。
这么异乎寻常的恢复能力,他肯定眼前这个人必定不是普通的人类,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心跳那么正常。如果同样身为吸血鬼的话,不是应该没有心跳的么?
……心跳?
陆初景忽然意识到,在浴室这种狭小的空间里,他的听力会非常敏锐,可是自进来后,他就没有捕捉到任何心跳声。
昨天晚上的时候他不是还有心跳么?怎么这会儿伤势好转,反倒没有了。
陆初景脸上挂着散漫的神情,像是随口说话:“你是正常人么,怎么恢复得这么快?”
那人被这个问题难住了,竟然顿了顿,才神情迟疑地说:“我不知道。”
不知道?还有这种回答?陆初景简直无言以对。
“那你为什么没有心跳?”他单刀直入地问。
青年抬起手掌看了看,眼见着手心的纹路和毛细血管都跟之前没什么不同,似乎自己还是个正常人。他蜷起手指,掩去眼底的阴翳,轻声说:“你不是也没有心跳么?”
陆初景:“……”
两人面对面站着,一时陷入沉默。
“昨天我救了你。”陆初景率先转移话题。“虽然看这样子不管你也不会出什么事儿,但大半夜地把你背回家,怎么说都是个辛苦活。看在这份上,你能不能回答我几个问题?”
那人安静地看着他,似乎在考量什么。
陆初景与他对视,目光透露着坚持。他是一定要问的,为了那栋别墅的大火,也为了来临津的目标。
“可以。”青年最终答应。
“你是从前天着火的别墅里跑出去的么?”
“……是。”
“那别墅的主人是谁?”
“郁成江。”
“别墅里的约束床……?”
一阵寂静。
看来这个问题他不打算回答。陆初景想。不过至少确定了那栋别墅确实是郁成江的,这样一来,突如其来的大火就显得越发可疑。
“你有地方可以去么?”陆初景接着问。
不出意料,那人又沉默了。
从火场跑出来都要把自己藏在少有人路过的拆迁区,而不是去医院,醒来也没有立即要求联系亲人或朋友……可想而知是没有去处的。
“我可以暂时收留你。”陆初景想了想。“但是地方小,只有沙发可以容身。”
那个人暂时没说话。
陆初景觑着对方的表情,继续追加条件:“不是免费的,每天二十,要是现在没钱的话可以等以后有钱了再付,不收利息。”
寂静中,他抬眼看面前的陆初景,也不直视眼睛,就看着人家的下巴颏儿。
半晌,不知出于什么样的考虑,竟然答应了。
他说:“好。”
“还有一个问题。”陆初景道。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这明明只是一个简单的问题,却好像很难回答似的。那个人脸上一瞬间闪过非常复杂的神情,随即消隐无踪,变得淡漠。
“郁晏。”他声音很低。“我叫郁晏。”
第三章 三颗小尖牙
郁晏。
陆初景在心里重复这个名字。他注意到对方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眼神里毫无情绪,似乎名字于他而言并不重要,就像可有可无的代称,他可以叫张三也可以叫王五,甚至随随便便一声呼喝。
但他的思绪更多集中在姓氏上。
“郁成江跟你是什么关系?”陆初景问。
郁晏沉默了许久,几乎让人觉得不会有答案的时候,他才吐出两个字:“仇人。”
这两个字仿佛从喉咙里喷涌出来,带着浓烈的压抑与憎恨。
陆初景心想:仇人?我看倒可能是儿子。
他不动声色地望向对方的眼睛。
那双眼睛里充满暴戾与阴森,如同暴风雨来临之前的海面,看似平静无澜,实则暗潮汹涌,饱含噬人的凶意,如同野兽。
……看上去确实有深仇大恨,否则就只能解释为专业演员。
不过陆初景只信了三分,他万事喜欢留余地,除了自己谁都不放心,自然不可能凭着寥寥几句话就觉得郁晏说得全是真的。
但他嘴上满口胡言:“那敢情好,我也跟他有仇。”
一句话给自己招揽了一个仇人,郁成江那边兴许都不知道有他这么个人在,也不知是倒了什么霉,要被这么碰瓷。
郁晏瞥了他一眼,显然没有相信,可并不质疑,只轻轻“嗯”了一声。
陆初景丝毫不尴尬,一边朝外走一边招呼人跟上,非常热情好客,脸上挂着的微笑堪称典范,值得每一个服务从业者学习:“来看看你睡的地方吧?位置有点儿小,你腿要是搁不下的话给你在沙发头上放个小凳子算延长。腰好么?长期睡这个沙发的话还是得注意着点儿,多锻炼锻炼……”
郁晏跟在陆初景后面走出浴室,一眼就看到了客厅那张破破烂烂的沙发。
大约是十来年前的东西,棕色的皮革已经老化,分布着大小不等的数个破洞,露出底下灰黄的海绵垫,显得十分寒酸。看看被弹簧撑起的几个小包,立即知道躺上去一定不舒服。最重要的是,沙发明显比郁晏短了一截。
陆初景十分黑心,这沙发拉到废品站去卖了都不一定能有两百块钱,他却敢收一天二十的租金,还毫不心虚。
郁晏垂眼看沙发,随后抬头,与黑心房东对上眼神。明明脸上什么特殊的表情都没有,却硬生生让人觉得可怜极了。
陆初景瞬时好像回到了前一天夜里,心脏同样“砰”地一下。
别人都是幻肢疼痛,怎么到他这里,还有了幻心脏跳动这种离奇症状?眼神从下往上那么一看,谁不觉得跟瞧见受委屈的小动物似的。
陆初景叹口气,回想刚才在浴室里对方阴森凶狠的神情,再看眼前这人……合着还有精分的毛病。 ', ' ')